编者按:
灼痛的记忆
艺术家提供作者:尚辉
皖南,无疑是应天齐的生活土壤与艺术土壤。但随着中国社会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许多艺术家的生活主体已渐渐脱离了乡村与乡土的生活经验,取而代之的是对于城市与城市化的生存过程的审美表达。当应天齐从皖南偏僻的古城——芜湖迁居到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深圳之后,他内心的文化纠结也许不是能用《碎裂的黑色》那样的平面作品能够表达的。应该说,城市的变迁、文化的转向、审美的整合,都在他的心灵深处发生一种新奇的反应。他是敏感的,甚至于敏感得有些脆弱与灼痛。他一方面仍然继续他的《徽州之梦》、《碎裂的黑色》系列水印版画的创作,另一方面又寻找能够表达他的这种城市变迁经验的艺术载体。从1994年《告别西递——出售西递契约》(行为,芜湖)到1996年的《输液》(装置,广州),再从2000年、2001年的《砸碎黑色——零点行动》(行为,深圳)和《寻》(行为,上海)到2004年的《大剪纸》(行为/装置,深圳),不难从这些行为艺术发生地点的变化看出,作者的行为、影像、装置与观念艺术与乡村和城市之间的某种关系。“卖地契”,是乡村进行的土地交换;“输液”,是带着乡村的纯朴为物欲横流的城市医治永远也难以治愈的城市病;“零点行动”,是用砸碎黑色隐喻新世纪的曙光;而“大剪纸”,则以乡村的窗花在现代化都市的矛盾性来隐喻农耕文明与后工业文明的冲突。
其实,这些作品所表达的都是画家自己从乡村来到城市的一种生存经历。契约、剪纸、民居,也都是他迁徙都市之后挥之不去的乡村生活的文化残存。而这些文化记忆,却成为他都市生活的参照,并时时与他的都市生活发生着碰撞与时空错位。在某种意义上,他的这种从乡村来到都市的心理感应,是他们这一代人对于中国社会城市化进程的历史见证。唯其如此,他的作品的个体经验性才能真正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从架上绘画到装置、影像和行为,他显现了超长的艺术跨度。显然,他艺术方法论是向前拓展的,正像他这一代人拥有的一种文化理想与艺术信念,使他不甘落伍,他要以自己的实践证明他们这一代人超长的艺术跨度与坚韧的艺术耐力。但这些观念化形态的作品,却出人意外地依然延续了他的《西递村系列》和《徽州之梦系列》水印版画的某些艺术理念——介于乡土与城市、具象与抽象、传统与现代之间。那些观念艺术中的契约、剪纸、民居,不妨可以说是他版画乡土符号的变种——皖南民居的具象,在他的观念艺术中已演化为现成品;而版画作品中对于抽象构成的探索所表达出的精神哲理,也在他的行为艺术中升华为有关城市变迁文化的观念形态的机巧呈现。
如果说,观念艺术是他在受到’85新潮美术冲击之后经过若干年的思考与沉淀而在消费主义时代产生的一种回应,那些作品既是他个体与集体对于这个时代中国社会城市化进程的生存经验的表达,又是他试图去政治化而进行深度文化思考的一种探索,那么,对于架上艺术的崇尚,也一直是他们这代人难以泯灭的艺术理想。而将他版画的肌理语言与他在观念艺术中表达的乡土与城市的情感纠结和记忆错位融为一体,便形成了他自2006年以来进行综合材料创作的一种新艺术尝试。这组以“世纪遗痕”命名的作品,再度展现了以皖南宏村、西递民居为原型的古代村落与传统文化对于当下后现代文明城市的一种精神关系。和《西递村系列》、《徽州之梦系列》那里的半壁古墙、半开门扉、半扇雕窗一样,画面里的“残”绝非古旧之意,而是在城市化掩映中的“缺”、在后现代文明遮蔽里的“损”。因而,所谓的《世纪遗痕》系列组画,也便凸显了岁月磨损与文化残损在当下的“介入”。作品既非完全的手绘也非完全的实物拼贴,而是以塑型的肌理与木皮实物强化墙体磨损的触感。作者试图通过这种历史的触摸感,来唤起人们对于岁月磨损与文化残损的乡村记忆,从而隐喻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之间内在的冲突与关联。
在《老庄》、《紫气》和《养气之抱元守一》中,我们读到了这些被岁月磨损的古墙里蕴含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在《出绿》《见光》和《消失的故事》里,我们在物质化的墙表里寻找到那种近乎中国水墨文化的雨露沧桑与水痕斑驳;在《灰色的墙》、《断层》和《木雕》系列之内,我们感悟出泥土、灰砖和古木那种乡村式的亲近、古朴与温厚。被命名为《世纪遗痕》的这些作品,在艺术语言上以其现成品、实物、拼贴与绘画的综合性而显现出现代艺术的复合理念,但作者所寻找的恰恰是后现代城市文化观照之下的传统文化的思想精神与审美意趣,是那样一种浸润在墙体里而又慢慢散发出来的温暖厚实的文化情怀。
从乡村、古城到都市,他生活居所的变迁实是对于中国社会现代化步伐的追赶;从主题性创作到艺术本体的自觉,从架上艺术演变到观念艺术与复合艺术,他以艺术观念的跨越见证了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人文流变。
他笔下的乡村让人想到城市,他艺术中的都市却令人想到乡土。其实,他的艺术中始终表达的是和他的成长年代相关的皖南乡村与偏僻古城的记忆,只不过后来他迁徙到更大也更加繁华的都市,在那个让中国实现现代化梦想的前沿城市,他更深切地追述着记忆中的乡村与古城。他的艺术是我们这一代人成长与迁徙的见证,只不过常带着灼伤的痛。
(尚辉,艺术史学博士、《美术》杂志执行主编。原题:《灼痛的记忆——应天齐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文化迁徙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