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美术》杂志2022年第3期刊登了陈琦老师《今天我们为什么要做版画?》的专题文章,在这篇近五千字的长文中,陈琦老师首先系统的阐述了版画作为一门学科的发展历程,从早期的印刷传播转入到艺术创作媒介和手段,进而在现代美术教育系统中成为重要学科,这一发展历程是版画艺术的三段重要构成,简言之,生产方式,艺术转换,学科建设形成明显的三段论,由此历史沿革产生对于“今天我们为什么要做版画?”这一问题的思考,在陈琦老师一以贯之的创作出发点“技术与观念”之外增加了历史维度的思考,从艺术史研究,本体研究,实验性研究三个角度系统阐述了他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考,解决这三个问题的过程同时便是回答这一议题的三个角度。当然,今天特殊的时代所包含的全球化,科技发展等也为回答这个问题提供了新的依据,版画作为媒介和思维方式在今天有新的机遇,希望今天这篇文章能为大家带来启发。
今天我们为什么要做版画?似乎是越来越多被提及的话题,也许这个话题是当今版画学界最底层逻辑的核心话题。从版画印刷属性来看,它似乎伴随着印刷、出版业有上千年的历史。但若从艺术媒介属性来看,其历史则很短暂。与绘画、雕塑等传统视觉艺术历史的线性发展不同,版画以前并没有纳入绘画艺术范畴。在现代照相制版印刷工业化之前,以人力手工印刷方式进行绘画与图像的复数性出版和销售是个庞大产业,官刻、寺刻、出版商、画师、制版师、印刷师、书商等形成一条完整产业链。今天被小心翼翼陈列在博物馆密闭玻璃展柜中的古代版画珍品那时不过是为某种特殊目的印刷出的复数性图像产品。
以中国传统版画为例,雕版印刷术在中国有很长的历史,敦煌出土的文物中,便有公元四世纪宗教性质的雕版印刷物出现,公元九世纪,中国已有非常成熟的雕版印刷图画作品。印刷在古代社会生活中应用最广泛的是宗教宣传物、书籍、书画复制、文化消费品如年画或祈福祝愿的神符纸马等,在汗牛充栋,浩繁叠帙的宗教、图书、画谱、笺谱等出版物中,那些镌刻精美的木刻版画虽有极高的艺术审美与文献价值,但并非纯粹意义上的艺术品。
十九世纪第二次工业革命以来,西方印刷产业迭代升级,照相石版印刷术淘汰了传统手工印刷生产方式,原先手工印制图画的技艺逐渐成为一种绘画复制和艺术原创表现媒介而获得新的发展路径,成为具有独立精神品格与现代美术意义的绘画形式——“版画”。为区别于普通印刷物,艺术家原创版画便有了限量编号和签名的行业约定,这既将艺术家原创版画与普通印刷品区别开来,也通过限定印数体现了艺术家作品有限性与稀缺性价值。
上世纪三十年代新兴木刻出现之前,中国还没有以艺术原创为目的版画,但其后发展却非常迅捷。自鲁迅先生倡导新兴木刻运动以来,版画便成为一大批思想进步艺术青年投枪匕首的思想表达利器,他们用黑白木刻表达民生疾苦与社会黑暗,对腐朽的统治阶级与封建专制进行了无情揭露与批判。这使得黑白木刻这一朴素的版画成为中国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最具思想性与前卫性的美术创作形式。
新中国成立后,版画进入高等艺术教育系统中,成为与中国画、油画,雕塑并列的主干专业之一。如今每年全国艺术院校均会招收一定数量的版画专业学生,这样的版画专业人才培养规模在全世界是罕见少有的,如此便带来一个问题:这么多版画专业人才的未来职业之路何在?版画艺术未来发展之路何在?
如果说,原先高等艺术教育还带有过去大一统的计划经济特征,从画种、材料媒介等角度进行专业设置,并没有对版画艺术与社会文化同步与供求关系进行深入分析,使得版画多年在一种不温不火的生态环境下惯性存在。然而这样的状态显然已不能适应今天的当代艺术语境与日益多元复杂的社会文化环境。
记得有个学生在课堂上问我:“老师,我既然已经画了这张画,为什么还要把它做成版画?”我当时听了大为震动,因为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进入大学版画专业学习,觉得跟随老师学习版画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么多年下来,自己已从骨子里生发出对版画本能的热爱,因此从未思考“为什么要做版画?”这个问题。但时代变了,艺术观念、语境、技术都在快速变化,对这些敏而好学的学生来说,“为什么要做版画?”的确是最根本,最底层的大问题,这个困惑若不解决,他们的职业未来与学术前景便充满迷茫与不确定性。
我想这个学生起初发问点在于当下对版画复数性的普遍质疑,如果复数还是版画必然性属性,那么就要学习许多制版、印刷技能,同时还要忍受从绘画原稿到分版、分色版画语言转换的痛苦与不堪。照相印刷术发明前,人们若想获得一张图像的大量副本就必须将其手绘稿转译为能制成印版的图像方式,从而完成后期复数性生产。但今天复数性生产已经变得极为便利,以数子网络为基础架构的时代,复制、拷贝、粘贴成为社会生活中最常使用的快捷键,文字、图像、动态影像的复制与传播可以用手指在手机上轻松完成,也可以通过屏幕投射、喷绘或3D打印通过网络实现异地同步物态重现。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做版画?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须在剥离传统版画复数与传播功能前提下来讨论当代版画的本体价值,同时也需对版画的前世今生有整体性系统认识,不幸的是我们以往在这此方面思考的较少。具体来说,包含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版画史的梳理与写作,它要提供基于印刷技术生产的图像在工业化时代是如何一步一步转变为艺术媒介的解释;还须回答当今计算机网络时代,版画与数字技术之间的异质同构关系。二是版画的本体研究,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无论其媒介特征、技术语言、艺术家个体、地域性、时代性的风格特征与流变都是重要的研究对象。我们对一门艺术的本体研究越深,成果越丰,则越有利于这门艺术的蓬勃发展与兴旺。三是版画艺术前卫性探索与创作实践。历史梳理,本体研究的最终成果应体现优秀艺术作品的创作上,这三者看似是版画艺术三个不同方面,但它们之间却有着密切的内在关联。
首先,中国高校的版画教学在知识架构设计上是残缺的,没有系统性的版画史、印刷史、书史、印刷技术史等课程,实践课程也缺乏高屋建瓴的整体规划和明晰的教学目标。能拿出一套既有自身学术脉络传承又有学理创新的版画教学体系的学校鳞毛风角,绝大多数学校的版画教学还是“因人设课”,有什么菜,下什么饭,没有一以贯之的系统性课程。
我们要重视版画史教育,目前中国的版画史研究力量很弱,也许和版画史的知识构成与技术壁垒有关。也许和版画最初的社会运用功能有关,版画史研究不仅涉及美术史,还有印刷科技、出版学、社会学等知识版块。目前的版画史研究,其思考深度与广度以及艺术史的写作方式还都有较大的提升空间。版画史的写作并非按时间线性对艺术家与作品进行单一的串接叙事,而是要将印刷科技、图像传播、大众文化消费等纳入到社会发展的历史情境中统合构成。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在版画史梳理、研究与教育方面的缺失,致使我们学生的学术视野较为狭窄,鲜有学生能对中国和世界版画史发展脉络以及标志性艺术家与其技术传承做出精准的描述。
学习一门艺术,其史学知识是不可或缺的。通过学习,我们可知晓这门艺术的整体概况,历史发展脉络、重要节点以及当下前沿部分。没有版画史的参照会使我们的艺术实践变得率性而盲目,既无目标,又无前行路径,更不会知晓自己处在这个专业领域什么位置。
此外,由于近代西方社会影响,我们在艺术教育与人文学科建设上基本参照西方学术体系与价值标准,因此始终是学习者与跟跑者。中国的版画艺术要有所突破,就必须建构自己的版画史学观与话语逻辑。中国是世界上最早的版画发明国,其实物可考的版画作品早于西方四百年,并且我们有自己的文化传统与印刷技术脉络,若不加强中国版画史的研究与教学,我们的学生就不知道中国版画曾有过辉煌历史与灿烂的艺术成就,也无从思考国际视野下的中国版画未来发展之路。
其次是版画的本体研究,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其本体研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艺术本体指的是艺术媒介、表现语言和技术等基本要素与本质特征,也许并不涉及作品主题以及艺术思想。艺术史上每位杰出的艺术家都有自己的艺术语言,也都为艺术本体语言拓展做过贡献。一件艺术作品除却其思想内涵,其本体所具独有的物性肌理,语义与艺术表现是最令人着迷而具时间穿透性的。记得我的同事谢东明老师说过,文艺复兴时期那些宗教壁画,现在看依然有魅力,倒不是画面里的宗教故事吸引人,而是画家精湛的技艺,我们欣赏画家所描绘人物的精确解剖,生动的表情和丰富的细节描绘,在这些看似具体的物质细节中我们读到了隐藏在其背后的抽象精神空间。
我曾经在2000年广西艺术学院召开的版画教学年会提交了《作为表现介质的版画》论文,指出当代版画本体已不再是一个画种,而是一种媒介艺术。它必须突破直接性绘画的审美范式与底层框架,从间接性版画的技术底层结构与本质特征找寻版画独立其它艺术表达的的语素,那便是基于“版”的表达。进而又推导出版画艺术创作中技术与观念不可分割的共生性,提出“技术即观念”论点。每个时代版画都有其强烈的时代属性,这种属性不仅体现在人们的审美观念与价值取向,同时也包含那个时代印刷科技、社会风尚与时尚潮流缩影。正如今天的艺术,无论是艺术家的灵感素材来源抑或创作中的实现几乎都有数字技术作为底层支撑,因此作品或多或少都带有数字技术特有的语言痕迹,这便是这个时代艺术普遍性语素之一。
今天已很少有人带着沉甸甸的相机和各种变焦镜头去旅行而更多的使用手机照相功能。尽管手机的照相技术参数在不断提高,但目前依然与专业相机有较大差距,但丝毫没有改变今天人们使用手机的习惯。因为今天手机摄影已不再是追求一张经典艺术照的获得,而是人们随时记录自己生活并进行编辑分享的图像日记。
因此,当数字网络时代印刷不再成为图像复数与传播唯一途径,电子出版、在线屏幕阅读已成为人们最常态的生活方式。这样的数字技术环境给未来版画提出两个问题,复数还是版画的重要属性吗?打印出来的图像究竟是基于数字技术产生的数字艺术?还是基于传统版画定义将其纳入到版画范畴并将其称之为数码版画?
这样的情形自然让我想起十八世纪欧洲版画原作运动,摄影术的发明与印刷工业化淘汰了传统手工印刷业,使得大量具有高超技艺的印刷工人失业。传统印刷技艺成为一种具有人文价值的技能而被艺术家与社会精英人士所钟爱,逐渐转换成为视觉艺术家进行艺术生产与创造性劳动的艺术媒介并由此获得新生。今天我们似乎又转回到历史的三岔口,面临未来版画发展的困惑,在数字网络时代,版画如何定义?
也许我们又要来解决 “什么是版画?”这个看似不是问题的问题。其实作为艺术原创的“版画”历史很短,今天我们说的“版画”是特定历史时期(1963年维也纳国际造型会议有关版画定义)约定俗成的行业定义,它无法解释当代社会快速发展带来的问题,也许我们有必要再次探讨当代版画的本质特性与技术边界,厘清什么是版画真正的“指纹掌印”。
在我看来,凝聚艺术家智慧的印版与有意味的独特印痕是当代版画最富创造力与生命力的体现。艺术创作是极为复杂的高级精神与精湛技艺交融行为。在版画创作中,艺术家所有的创作灵感和语言表达都是以对“版”与“印”的技术驾驭和深刻理解为基础而展开推演的。印版是版画最基本的物质“因”,所有一切的“果”皆由此而产生,理解了版画本体这个底层逻辑,或许面对今天有关版画的诸多疑虑便会迎刃而解,比如技术与观念、传统与当代、本土与外来、独幅与复数、复制与原创等。
以上版画史梳理与版画本体研究两个方面也许是当代版画所有问题讨论的原点,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印刷科技成果均会体现在制版、印刷技艺与艺术家激情表达上,正如铜版画始于西方,雕版木刻始于中国都不是历史的偶然而是文化选择的必然。遗憾的是我们的版画教育在本体研究上所做的深入思考相对较少,理论研究成果较为薄弱。这就使得我们自己在艺术实践过程中缺乏理论支撑,对版画前沿问题缺乏敏感意识。
最后要解决的是我们在自己艺术实践过程中所面临的困惑。我们版画创作目前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新时代语境,也就是我们经常提到的当代性。当代性就是历史语境,它不仅包含当下社会结构的主要矛盾、思想观念、文化融合、审美与价值取向,也包含科技、经济、贸易、生产方式、大众消费等体现出来的共性特性。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历史语境,如新兴木刻作品,我们今天仍能强烈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政治气息和进步青年的革命激情。但这样具有强烈批判性的创作方式用到今天就未必合适,今天的社会和一百年前的社会完全不同,今天社会以及今人的情感与视觉经验,需要今天的艺术家拿出符合这个时代语境的作品。
在现代美术理论研究领域,“二十世纪视觉文化研究”是很有意思的新兴交叉课题,它不似传统美术史仅限于美术作品研究,而是将同一历史时期视觉所触及到的所有图像,包括绘画、摄影、雕塑、电影、电视、动态影像、短视频等统统纳入到其研究范围。这些庞杂的视觉信息拼合成二十世纪人类社会真实的外在视觉形象和内在的文化心理,构成了不同已往任何一个历史阶段的文化经纬节点。
如果我们对前面两个问题有深入的思考,也许就能对第三个问题进行解答,进而对“今天我们为什么要做版画?”给出自己的答案。
2021-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