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饾版’和‘拱花’是中国传统水印木刻两大绝技。一流‘拱花’作品上细若蚕丝的凸线可使空无一物轻薄的宣纸上呈现出精美的山水、翎毛或彝器图文,仿佛另个时空维度的文化图景,意境旷远幽深。
我相信正是这种神秘的气息吸引了海迪,令她沉缅其间,精研此技并将之活化运用到自己作品创作中,使其作品呈现出独特的视觉质感。”
——陈琦

追朔古老的技法
“十指皆工具也,指肉捺有别于指尖,指尖有别于工具也初版犹可见日从指纹,岂不妙哉”。一件精美笺纸的呈现不仅仅得益于工致的刻版,而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工匠们精湛的印制技法。
指肉微微按压、指尖轻轻一划虫鱼草木便可跃然纸上。笺纸起源于南北朝时期,在被历代文人雅士赏玩的同时也间接推动了中国水印版画技术的发展。
充满文人情怀的笺纸 © onetart
明代时期政治上提倡工商皆本及具有近代解放因素的民主思想推动着明清文学、艺术走向世俗化。此期间民间戏曲、小说空前繁荣,水印版画作为小说剧本的插图、信笺而成为商品广泛流传,销路极好。
传统水印版画技术也因此在明末达到顶峰。《萝轩变古笺谱》、《十竹斋笺谱》两部笺谱的出现标志着传统水印版画发展到了巅峰时期。
《十竹斋画谱》清刊套印
《萝轩变古笺谱》1980年代朵云轩制
天启六年(1626年)由吴发祥刻印、颜继祖辑稿的《萝轩变古笺谱》堪称我国古代“拱花”木刻彩印笺谱之首,也是我国目前传世笺谱中,年代最早的一部。
《萝轩变古笺谱》 系列图片
明末由胡正言辑印的《十竹斋笺谱》要晚于《萝轩变古笺谱》十八年之久,但其运用到的“饾版”与“拱花”技法又将水印版画技术推向又一个巅峰。李克恭对《十竹斋画谱》评价称:“盖拱花饾版之兴,五彩缤纷,非不烂然夺目。然一味浓妆,求其为浓中之淡,淡中之浓,绝不可得何也?”
《十竹斋画谱》系列图片
“饾版”原版
然而拱花技法的发明者目前仍没有确切的定论。有学者认为“拱花”技法源于五代时期发明的“砑花”工艺。五代姚顗子侄通过在沉香木上刻制的山水、花鸟、虫鱼来当作砑纸版而制造的五色笺,又称砑光小本,其制作原理与明末的“拱花”技法及其相似。
清代原版墨模——“十六罗汉”之一
冯鹏生在《中国木版水印概说》中曾指出:“最晚在九世纪初,我国就有了水文纸的出现,标志着‘拱花’术已经诞生。而且,从此历经五代、北、宋、元、明各个时期,‘砑花’技法成为加工纸张的一种重要手段”。
但有学者认为“砑花”与“拱花”技法仍存在很大差异,两者未必有技术渊源。还有学者认为“拱花”的技法源于古代制墨工艺。以此推理:“拱花”的发明与古代泥封、蜡封、实物拓印想必也有着一定的联系。
秦代“右丞相印”封泥(陕西西安汉长安城遗址出土)
“拱花”是为何物?
“拱花”技法是指:以图案为基准,将其轮廓线或纹理制成拱花版,用凸凹雕版嵌合的方式压印在纸上,从而得到凹凸纹理的立体效果。
“拱花”在技法上可以分为“有色拱花”与“无色拱花”两种,亦可分别称之为“色拱”、“白拱”。从现存的文本中来看《十竹斋笺谱》中“无色拱花”的出现最为特别。
《十竹斋画谱》局部
“无色拱花”指的是在印制过程中版面不以任何墨色涂染,仅靠通过施压而使纸面产生立体的效果。笺谱中第二部分“无华”的八幅全是用“无色拱花”的技法来呈现。以凸出来的线条来表现禽类的翎毛、器皿的装饰花纹、植物的根茎……达到立体的效果,好似纸上浮雕,在光线变换中若隐若现。
使用无色拱花技法的《萝轩变古笺谱》
无色为绚烂之色的思想观念在中国艺术的空间意识中起着不可忽视的地位。老子无为的哲学观念对色的世界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禅宗在佛学色空哲学影响下,并发扬了老庄素淡哲学思想,高扬一种无色的哲学。
© 魔道祖师
“无色之色,才是根本之色”,中国艺术的空间观念深受这一哲学影像,在建筑、服饰、器具中都有在俄所体现。对于绘画,笪重光他亦是对“无色”加以称赞,并提出绘画应清淡朴素,“猎色难于水墨”的观念。想必“白拱”的出现亦是对“无色”的哲学观念的另一种诠释。
《萝轩变古笺谱》局部的“白拱”部分
当时由“拱花”技法制作的信笺作为精品版画远销日本及欧洲,对日本的浮世绘版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家铃木春信就受中国明末清初“拱花”技法的影响,在拓印时往往压出一种浮雕式的印痕,被众人称为“春信式”。
“拱花”技法在浮世绘中的应用
在日本,“拱花”技法也被称之为“空摺法”,在其《雪中相合伞》作品中就运用到“空摺法”来表现雪的肌理和人物的服饰,《鹤上的游女》同样也是采用这样的方式表现仙鹤的羽毛。
虽然这种技法在当时远传日本及欧洲,但很惋惜的是目前国内现存的“拱花”作品为数不多,十分罕见,且技法几乎失传。然而当代的水印木刻版画对于技术探寻仍贯穿艺术家创作的始终。“拱花”技法的运用与转换也是我目前创作的主要方向。
《雪中相合伞》铃木春信
《鹤上的游女》铃木春信
我的“拱花”创作
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形容》一品中提出写诗不能只是对具体形象进行描绘,而应去探寻真是生动的传达,应将所描绘对象的内在精神表现出来。《觅·答谢中书书》这组作品我选择了站在俯视角度,对山川重新解读。拨开山体的表象,深入其构造之中,重新组建。
王海迪《觅·答谢中书书——其一》
30×160cm 水印木刻 2018年
通过线与线的交错,面与面的叠加,来获得心理情感与物体结构的和谐同一,并营造出宁静平和的气息。这时山的形体早已不再重要,而重要的是沉迷于山川绵延结构的内心情感的激荡,从而得到一幅似山非山的内心情绪景象,时而紧密、时而平缓、时而绵延。
既是将一个具体事物的无限放大,又是将一个一个全景式的风景进行了极致的浓缩。绘画作品中出现的符号、颜色、痕迹……它们都具有情感的指向性。肖恩·斯库利(SeanScully)曾说:“我们习惯性地把抽象概念当作抽象本身,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抽象画首先是一幅自画像。可以说,它表达的是画者的个人状态”。
《觅·答谢中书书——其一》局部
倪云林有诗到:“身世一逆旅,成兮分疾徐。反身内自观,此心同太虚”。艺术要反应表现自身的生命感受及生命体验。这组作品所运用到的“拱花”技法是在无数次尝试失败后,才被深深挖掘并掌握,并在其他作品构思过程中作为一个主要的创作方式。
王海迪《觅·答谢中书书——其三》
47×47cm 水印木刻 2018年
一位艺术家之所以会某种技术、语言、图样沉迷,我想其实更多是因为所沉迷的对象与其自身有着内在的心理构成了某种联系,或者可以简单的理解为是其内心情绪的一种表达或宣泄,是对自身的生命体验的一种呈现与表达。而我自身的生命体验情绪将我的注意力集中于一种类似山川折回迂转的形式图样,我想这些种种必然有一定的内在联系。
王海迪《觅·答谢中书书——其四》
47×47cm 水印木刻 2018年
这种图样无关美丑,每位观者对于我的作品解读都不相同,就好似“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人把它理解为沙漠山丘,又有人将其理解为放大变形的生命组织。
在制版的过程中我会沉迷于作品中线部分的刻制。我想刻制的过程更像是一种内省的过程,或像是与自己内心的对话,看似枯燥乏味,我却享受其中。
《觅·答谢中书书——其四》的“拱花”局部
版画作为一种印痕艺术,它的间接性恰恰将其“印痕”的语言侧面烘托出并放大。这种“印痕”的语言是其它绘画种类所不具备的。辩证的来看《十竹斋笺谱》中的“无色拱花”即“白拱”可以将其理解“印痕”语言的另一种诠释。但在当时“白拱”的出现可能仅仅是为了满足文人雅士的审美需求。
王海迪《觅·答谢中书书——其五》
90×90cm 水印木刻 2019年
《觅·答谢中书书——其五》图片细节
对于《觅·答谢中书书》这一系列作品中,“拱花”技法的使用并非在创作最初所设想到的,而是在反复试印的失败过程中无意间摸索出来了,这恰恰给我的水印木刻版画创作带来更大的空间与可能性。
《觅·答谢中书书——其五》 创作过程
将人与色、色与版、版与纸之间关系更为紧密的联系到一起,使得水印木刻版画的特性更好的发挥出来。画面正因这种若隐若现凸起痕迹的出现,使之又加了一层视觉的错觉空间,并与我营造出来山的形体相之呼应。
抛开山丘的原始形体,取而代之的是自然而带有情感变动的弯曲凸线,线条在绘画中做为最基本的元素,也是最简单的审美符号,它蕴含着丰富的生命情感,在这里也它也是一种心理结构。通过有限的简单的线条,创造出无限的空间。
王海迪《觅·答谢中书书——其六》
90×180cm 水印木刻 2019年
对于《文文莫莫》这系列作品,我认为它是更偏向于实验性的创作。欲以“白拱”的方式呈现出空灵、幽淡、茫茫的空间。在印制过程中施以淡墨减版方式,层层压印,使“拱花”这一语言更为凸显。
王海迪 《文文莫莫》局部
水印木刻版画的创作学习是从研究生期间开始的,对于从铜版画创作如何转换到水印木刻版画探索,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其中不乏克服了种种难关,如:水印木刻版画思维转换、技术上的挑战等等。
技术在版画创作过程中起着一个重要的支撑作用,创作观念需要技术作为一个支撑,或许这只是我个人的片面结论,但我的创作整个过程中,技术的重要性贯穿其始终。
王海迪 《显线—文文莫莫》
40×267cm 水印木刻 2018年
我想我之所以会以“拱花”作为我创作的一种语言方式,这并不是一种机缘巧合,或许是受到以往铜版画创作思维的影响。简而言之,铜版画被统称为凹版、木刻版画被统为凸版,而“拱花”技法则是等同于凹版的思维方式。
《显线—文文莫莫》 局部
某种观念及语言的形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长期实践后的经验积累。水印木刻版画更是如此,一件作品的印制完成全凭借着艺术家的一双手、一个马连。
在没有其他任何机器的辅助下,印制经验积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每位水印木刻版画家都有着自己的独门秘诀、看家本领,这也正是水印木刻版版画的趣味所在。“拱花”技法的探寻及转换对于我接下来的创作想必仍是是一场漫长的旅行。
创作时所使用的马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