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从任何一个起点开始都可以,那么,对创作来说,重要的是推进到哪里,在哪里停下来。
我们出发时的想法往往并不是最终的作品,通常不是我一拍脑袋:好,我要做一个什么,这就已经是一个好作品了。这种情况偶尔也有,但即使它出现了,不经过一番比较论证,你总是会疑心是不是还有更好的做法,是吧?你一开始的想法不是那么特别呢?也并没有关系,没有一个想法是无聊的,没有一个想法是注定没有前途的,只是它还没有获得机会成长起来,而这个机会要由我们去找出来。我们需要投入工作,最终我们所想到的这一切将会飞跃到一个我们不曾能够想到的境界。
一般来说,初始想法产生之后,我们要去进行推进的作业流程。
1,我们要去设想眼前这个想法能够有多少种变体?是不是有更好的选择?
2,我们要去假设往这个想法里做加法:假如加入这样一种要素,它会不会更好?
3,或者做减法:假如去掉某个要素,它会不会更好?
4,我们进行置换:如果把这个要素换成那个要素,它会不会更好——这其实也就是做变体。
5,备份变体,多向尝试。是否能够敞开地去产生变体是创造性工作的前提。你的知识面越宽广,你越是不满足于现状,你关于变体的想法越是会纷至沓来。你甚至会恨不得有一些备份方式,以便同时去尝试两个以上的可能性。
6,变体到达一定数量之后,要对之进行评估和排序。确定一条主要的道路,然后考虑下一步需要什么。前方还将产生新的变体,新的岔道,新的备份需求。
7,这样,从初始想法出发,会逐渐形成一个不断分叉的变体构成的根状目录。
8,到一定时候,你统揽全局,俯瞰整个根系目录,此情此景下最好的那个做法就呼之欲出了。
掌握了有效的推进创作想法的方法,你就变成一个创造机器了。只要你坐下来投入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去推想,最后一定会得到足够厉害的东西。投入得越多,收获得越多,投入和收获完全成正比。
一个作品有没有价值,更多地取决于你在哪里停下来,而不是取决于从哪里开始。总之,我们要拿出时间来对初始想法进行推敲。在推敲和琢磨的过程中,我们原始的想法会往前走,会发生一个变化。直到有一个时刻,我们似乎找到了标准答案为止——推进方案有点像苦吟诗人的推敲,有点像数学家解一道题目,你相信一定有一个解决方案,巧妙,明确,而且简洁,只是我们今天还不知道。也许你推敲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采取原来的那个做法。但是你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你对原来的那个做法更肯定。
邱志杰《线索》1996-2000
在《总体艺术论》中,这一节的意思我把它表述为“推进我们的工作,相信实验,寻找转机”。并且,我举了自己早年的一件录像艺术作品《线索》作为案例。在那个案例中,我从作为“操纵与控制”的喻体的“提线木偶”出发,经历了一些年的推敲,最后用一双正在说着聋哑人的“手语”的运动的手,代替了上面操纵提线木偶的线的手。比起其余的各种手的动态:在水龙头下洗手、织毛衣、敲键盘、玩猜拳游戏等等,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正在打手语的一双手,似乎是一个更好的选项。这些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案之间其实不是对错、真假之别,而是好坏之别。但是,有时候太明显的好,是如此地具有说服力,以至于我们产生出一种那是“标准答案”的感觉,以至于显得是“正确”的方案。
其实数学题也常常不止一种解法,并没有哪一种是标准答案。但确实有一些解决方法更简洁更美,这也常常是数学家们的追求。
德国艺术家于克 Günther Uecke 的作品《沙盘》
这种在推敲中寻找更优秀的方案,直到有一刻觉得“对了!”的经历,我在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曾经反复经历。下面我用《上元灯彩计划》中的一个角色《农民》作为例子,再讲讲创作推进过程。
我根据农民耕地,农民的种植活动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感觉,很自然地想到犁铧、碾盘这些形象。一组犁铧不断把土翻开犁出沟来,这些沟又不断的被碾子给压平。这个做法是一开初想到的,它带着一点无效劳动的感觉。
但我知道有一个德国艺术家于克Günther Uecke做过一个很接近的装置。中间一盘沙子,一根棍子绑着好多绳子,绳子就在沙子上面拖出痕迹。我发现我的想法跟那个家伙撞车了,但是我不能让人家说我抄他呀,我得往前走。我就开始想在这个碾子上面加图案,要压出一些特殊的纹理来。
因为画地图,我很本能想到了在碾子上刻地图。但如果用横平竖直的城市街道地图那样可能会让人想到城市化。用汽车轮胎印纹理呢?会让人想到工业化吗?
我就回头来琢磨“农民“这个身份,我开始写一段关于他的文字。写着写着我就写出了一句“那个秘密只有星空知道”。那个时候我就想,好吧,我知道了,我要在碾子上刻上星辰的图案。
《农民》这个作品在2010年上海双年展第一次展出的时候就感动了好多人。很多人跟我说这个星空的图像把天地连在了一起,有一种浪漫,还有人说他们看到了乡愁。我就在想,为什么大家会这么喜欢呢?我突然意识到繁体字的“农”字,下面就是星辰的“辰”。其实古人造字的时候,已经帮我把答案写在这个字里面了。
这又有点唤起了“标准答案”的感觉。这么说当然只是一种夸张,其实或许还存在着其他可能只是我还没想到,或许我找到的这个答案在一些更伟大的高手看来也就如此而已。我只是想和大家分享这样的经验:
你只要花时间进去泡在这里面,把原初的想法往前推,你总是有机会由一开始就算不够好的想法、平庸的想法,一步一个台阶地走到更好的想法,最终到达一个可以接受的好的程度。很多人的创作没做好,其实是他没去进行推敲,他们停留在一开始的很新鲜很刺激但是粗糙的想法里,而没有去走这个推进的流程。大家都差不多,你不可能运气很好总是有够多的好念头,但是你付出了时间和劳动,去把大家都大概能想得到的念头,一直推进到足够令人惊奇的程度。
这是你的思想劳动。别人不知道这个劳动过程,看起来就好像就是一下子蹦出来的,其实后边有很复杂、艰难的推演过程。
推进到哪里为止?
那么我们的推进要到达什么程度为止呢?我们要推进到对人们有效为止。
在《农民》的推敲过程中,我一会儿想城市地图,一会儿想轮胎印痕,一会儿到水纹,一会儿觉得上面应该是文字,所有这些全都试过直到我找到星空。这时候我心里大方向上抓住了某种农民跟土地跟天地的关系,我希望这个装置能够唤起人们这种感觉。于是我找人来测试我的这个想法靠不靠谱。大家似乎都比较认同,于是定案,制作,展出。展出本身又成为一种测试,我一开始的猜想被证实了。我们推进方案,反复推敲比较不同方案,必须以它是否能够打动我们的观众为目标。
当然,在实际的推敲运作中,我们是把我们自己放到观众的位置上去操作的。越是有经验的艺术家,越是能够“将心比心”,能准确地预估观众的身心对一件作品可能产生的反应。
推进到有历史价值为止,推进到有创新度的位置。
创作要有实验性,实验要有针对性。有时候你会发觉你自以为发明了一种东西,但其实这样的东西早就有人玩过了,这也是为什么历史学习是有意义的。闷头苦干憋大招是可以的,但为了避免无效工作,你得放在整个历史的大语境里,知道今天这个学科推进到了什么位置,如果你是从这个位置开始工作,你就很容易成为一个创新者。梵高运气很好,他来到巴黎不久就参加了当时最前沿的课题组,从巴黎的圈子里领到一个有价值的实验课题。这个课题,我们可以称之为“吸收日本版画的色彩法则,探索运用主观色彩和追逐点状笔触来呈现对于物像的主观感觉的研究”。然后他自己到法国南部乡下去做实验,而且他在乡下实验期间,还和课题组其他成员高更等人保持着密切的沟通,很快就做出了成绩。
创新者首先要有决心去创新——“我偏不用现有的任何方法来画”——这意味着你得知道现有的办法已经有哪一些。你所加入的这个行业目前正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难点和痛点何在。我们的工作要从这些行业前端问题出发,解决其难点和痛点。我们的推敲琢磨,正是要一直推进到这样一种有创新度的位置为止。我在做的过程中,一步步地往前探索,一直到我意识到这个领域没有被探索过,史上没有人这么做过,所以这么做是有历史贡献的。原来还可以这样画山水,原来还可以这样做戏剧——创新点不是我们在工作之处事先预知的,而是推进的结果。
推进到走出自己的惯性。
我主张推进方案,希望大家不要成为一拍脑门就完成工作的点子艺术家。你的好点子再多也不够用,再多的好点子也不过是在你固有的思维惯性中孕育的。你的好点子不够多也不要紧。一开始不那么好的点子,一旦把它装进方案推进、衍生变体的思想加工的强子对撞机中,它就会碰撞出新想法出来。
所以创作推进的过程,是我们超越我们的思维惯性,走出我们的“惯性囚笼”的过程。这种思维惯性抓着你,就像地球引力抓住了你。只有一个机会能让你摆脱惯性,那就是通过高效的工作推进机制,让你自己获得第一宇宙速度,飞向太空。
我们的创作要推进到这样一步:我们终于到达了自己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的程度。这或许很困难,但应该成为反复自我提醒的明确的目标。